無所提示/黃碧雲
「一般的‧黑夜一樣‧黎明」六四二十週年紀念詩歌音樂會。
黃碧雲朗誦:https://vimeo.com/5357663
連音樂都無法承受的安靜晚上
是不是那一對孿生子的父母
在孩子哭泣的間隙
想到人類的過去與將來
還是我聽樂與怒的年輕隔室居
理性生活的青年
每天七時三十分準時起床
晚上九時才回到家開打開
樂與怒吵它一個半個小時
如果對生命有所疑惑
起來與入睡都無所提示
只有周末時我的好青年
才和一群年紀相約的吵它
三五個小時的樂與怒
夾雜著他們的哈哈哈, 下下下
周末的夜晚總是太長
在房子吵完就到外面酒吧吵
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翌日的下午
不然是我樓上的安德魯父子
房子幽暗是一個畫室或是圖室
早上五時是安德魯兒子吧聽到他的腳步聲
他是否會渴望一個階級的消失
另一個的勝利對安德魯來說
「不是在俄羅斯嗎, 已經一個世紀了」
是茜茜莉亞嗎美麗老寡婦
我自己一個人她說但我記得見過她推著一
個很老很老的男子
男子無話每天聽到他大聲呻吟叫痛
後來就靜了茜茜莉亞變成了一個人
門窗關得緊緊的
老是覺得世界就是一個威脅
如果問關於革命
茜茜莉亞可能還記得內戰
西維爾街上有幾多屍體
店子都沒有食物賣
我們讀歷史以為西班牙內戰與理想有關
但茜茜莉亞當時和其後及一生
並不恐懼死亡只是害怕肚餓
因此房子總是堆滿食物
嘰咯腳每天嘰咯的上去上班
晚上十一時就嘰咯的回家
從來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除了他拐杖和假腳的
如心跳的進移
在所有可以預期的聲音之中
午夜一時星期六晚上房子還亮著燈
傳來了英特納雄耐爾
——曾經是我們的——曾經是我的
《國際歌》(1)
我們曾經一無所有
我們曾經相信我們是世界的主人
我們曾經以為這是最後的鬥爭
我們以為明天答允所有
回憶到底要多少次才失去原來的面貌
那場雨要下多少年我們的身始乾透
北京戒嚴我們在一個殖民地的女皇公園呼號 (2)
軍隊進城我們在三千公里外列隊遊行
進場我們總無法拒絕嘉年華
離去我們在北京大學空蕩的宿舍找尋絕食青年
無法打開日以繼夜我們的眼睛無法打開
廣場還有人結婚的時候有人就打了瞌睡
新華門變了下跪的台階 (3)
西單可否還有人記起民主牆 (4)
經過木墀地的時候可曾知道後來會開槍
復興門外大街沒甚麼不過是記得一個故人
來年一個極為炎熱的夏天
故人遠走房子關掉
隔壁說阿私出國去了自從那件事情
你要不要坐下來吃一片西瓜
來年每個極為炎熱的夏天
日頭一日比一日短
橙霧愈近乎綠
在一個紫色的暴雨早晨我發覺早生花髮
之前我們總以為站在對的一方
其時我們找尋容易記認的影像
那其為粗糙虛假的民主女神豎立 (5)
都是人民英雄不過有人爭奪要更加英雄
怎能說老早已經知道結局
怎能說除了燃燒沒有別的出口
怎能說死者是歷史必索的祭品:
曾經發生更熱烈的發生而且會再發生
發生與發生之間有忘記與新生
言語與詩之間有停頓
廣場與廣場之間以年隔的火焰
圍牆在狂喜之中倒下另一更高的哭牆隔開
一種沉默憤怒與另一
無變的歷史傷口
蓮生總說她的一九一九 (6)
她的燦爛後來成為她臉上的沉默印記
她開口說話的時候靈魂總在他方
後來我知道原來她比她的肉身老早衰亡
抉心自食,本味何能知的孤獨者 (7)
我們不知道他的一九二六
紀念劉和珍那個示威被殺的女學生
不過是他的墓碣文上一陣重複的劇痛
一九七六在中國
離城阿私願意記起唐山大地震
知青回京毛澤東君的死亡
還是廣場上鮮花與詩抄,同時萎謝 (8)
「每一次都有人是第一次」
「每一次我都以為是最後」
「每一次嘿都不過有人自作多情」
「每一次都感覺唯一,知性冷酷。」
廣場已經非常炎熱
如果嫌糠髒的話不如進入北京飯店洗一個澡
或大吃大喝抽他媽的一口煙
我丟你的革命老頭子這是我的新世界
其實我們不過在等待
其實我們不過在詛咒可怖無定的將來
其實如果事情不發生的話
我們不過是偶然說起隨機碰合
傷痛就是我的成全
死亡是無邪的祭禮
城牆著火的時候我們如小孩在牆邊奔跑
無法分辦恐懼與快樂的大喊
「坦克殺人了」
在我耳邊那個遙視遠方的我
自此我成了那個人
這個前我聽到那個人冷冷的說
「是裝甲車不是坦克車,裝甲車主要作運
輸偵察而非作戰用的。」
那一個夜晚非常長
長得跨越了年代與世紀
小牙說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
我的同代人一個又一個的肉身成灰
張手成空我知道捕風捉影
俯首無語從此說幻言虛
低眉順耳我以為同流與對逆等同
一個四月的早晨我寫下我的第一篇悼屍文
其後我們參與一個前進遊行
行進的人多停下被遺忘的人揚棄歷史
因為只有距離能夠言語
只有陌生才相信接近
蓮生時常問眼前的梨子大
還是遠方的坦克更為誘惑
如果漸長日久的痛楚在手心
再激烈而眾多的死亡都無法打開
所有的一個
怎能說是欺騙
相信就是完成
情願是劉和珍而非那個悼屍人
懷疑者無路可走除了自斷其足
自吃其心
後來有人問起去國的阿私
我說其實我不認識
那年之後北京再也沒有太陽
灰濛濛的藍黑雨在晴朗的冬日毛毛的吃掉
整個再也不懂哀慟的
奔馳之城
那個晚上一睡二十年
小翼醒來一恍旗燒營毀
直昇機在她窗前盤繞
她聽到槍聲她想其實和爆竹沒兩樣
一樣零細
一樣隨處散落
那個晚上一轉記二十年
小翼總覺得髮間有一間無法清楚的空白
冷冷焦焦明明森森
甚麼都沒有小翼從此每個黎明的晨早四時
一如四月
她知道了某一開始
廣場突然關了燈
預告所有的離開
除了坦克軋軋的輪聲
沒有更殘忍的寂靜
小翼只是非常疲倦
在殘忍的空間入睡
後來爭論屍體的多少
小翼無法解釋,一個就已經是所有
一個就足以讓我們成為可恥的倖存者
一個無法離開就足以控訴我們的怯懦
一個就足以隔開屍體與悼屍人
一個行進,一個停下並揚棄
「如果我們都死了誰會記得那一間無法清楚的空白?」
「如果我們都死了誰知道光榮與怯懦共存?」
「如果我們都死了那些書寫歷史的代言
人如何明白,手心和坦克,沒比沒更大更痛。」
你們還年輕,小牙笑說,只不過我比你們更年輕,更容易記得和判定。
自此花髮與沉默共長
自此同行者遠離
自此日漏日空
斷足吃心者長夜幽閉
不久一個安靜的下午
良心拷問者來叩我的門
說那個晚上你離開就是出賣
我說請坐我老早知道你會來
不久預演一幕改名換主的悲喜劇
公子想我也要有我的角兒
良心拷問者說當年你也攜錢上北京
公子想原來此一時彼一時
才離開飛機著地的時候我們都拍掌
忘記了我們不知散落何方的同學們
阿離寫了不知內容的悔過書
使良心拷問者每年的六月四日晚上派發
不久盛夏正炎
外相訪港的一個遊行日
那個晚上我家來了一個小偷
並發生可怕的暴力事件
用我們記得的不過是生活的微細事件
以自己的方式出賣歷史的宏大
後來我沒有再見到良心拷問者
她與其他人一樣上班,賺錢,衰老
那個黎明將亮即將了二十年
帶血板車飛快的在我們面前掠過
廣場已經空無一人的時候
小翼在我的房間醒來並離開
我們還有著最後的一頓午餐
芥茉鴨掌春花炒蛋還有一瓶如子彈爆發的可樂
要完成的經已完成無可寰轉
我們包起我們可能最後的一口白飯
陽光花花王府井大街安靜無人
我們背著行李閃縮前進
和我最後渡過我們還相信的最後一個晚上
小游在其後的房間數算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的錢
阿離被捕之前還安慰我們說定的來
便衣站在我們面前偷聽我們驚慌的遺言
面孔幾乎貼著臉與臉
我們說不如讓我們說一個大笑話
每一次回憶都大笑不止
每一次覆述就失去多一次
每一年再喊叫一次就愈為空洞
其後我拒絕每年六月四日的良心檢查
來年王府井大街一樣人擠人擁
來年天安門廣場一樣有人放風箏
來年各人歸各人的命運
風流雲散
雄仔繼續在銅鑼灣街頭叫咪
阿蔡一次一次的競選失敗
Q 仔賺了一千萬又輸了多一千萬
小游背著個chanel 手袋去看歌劇我說你不如省點買層樓
其實不那麼唯一
柏林之後有布拉格的絲帶廣場
那一年除夕我們在立法局門口喝香檳
慶祝羅馬尼亞的壽西斯古被槍殺
後來去到柏林他們在賣圍牆石
布拉格他們說變得極其貪婪可厭
那個所謂獨裁者壽西斯古
審判他的臨時所謂軍事法庭不過是他舊日的隨行者
戲還在上演但角兒已經不是我們的了
老左派我們的社會良心啟蒙者陳映真在寂靜之中病危
反對全球化保衛皇后碼頭前輩你會否參加
我們之間會有社運經驗的都可以幫你的忙
我情願在房間寫我的第三四五六篇悼屍文
為我的長兄或時常令我流淚不止但我並不認識的楊德昌
一個嚕囌長氣的編輯
或偶一失足跌死的一個前行人
並在寫下悼文句號的一刻
見到那個無法相信她會跟我一樣的那個我
聽到了唱了二十年的《國際歌》
明天永不到來但歌唱明天的人總還在
小牙永遠沒有耐性將一句話說完
小謙說沉默就是罪惡
小智恨不得吞吃這個可咒詛的世界
在被關閉在精神病院之前你可否為我寫一個入院介紹書
不能輕言放逐
因為從來沒有人要我離開
但在一個從來沒有人知道怎樣讀我的名字的國度
我疲倦的良心與沮喪都得到暫時的安息
沒有人問我關於北京
除了那極可觀的奧林匹克
沒有人知道那場盛大的誤會
他們自有他們的錯過
現在他們忙於挖掘被國家軍槍殺者的骨頭
忙於拆掉現稱獨裁者佛朗高將軍的銅像
忙於永遠讓他們很忙的飲酒跳舞
每年的宗教巡行
四月有聖周六月有蘿西奧
開著吉卜賽人的蓬車
拖著聖母像到村落朝聖
忙於說話忙於親吻
忙於將大紅玫瑰別在鬢旁
忙於穿禮服戴帽騎馬
忙於永遠的節日
這樣他們必可以無痛記起
一九三六至三九年內戰的創傷
一八零八年被法軍侵佔時
戈雅畫下極可怖的戰爭畫
從八至十六世紀,天主教徒與摩爾人進行的漫長宗教戰爭
二至四世紀被羅馬人侵佔
每個國度都有多人死亡的瘟疫,餓荒,戰爭
人類歷史不過記下各種死亡方式與受苦
以各種美麗的紀念
所有的音樂詩歌不過都是希望與安魂
建築記下征服與奴役
舞知道肉身的暫時
畫見到靈魂的降臨
人性並不可能
但人並不因此放棄追求
所以我們總要相信這是最後的鬥爭
總要相信有更為美好的將來
一個死去的時候還有別一個
死去的二十年就是另一個的成長
(1) 《國際歌》: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格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2)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九日,北京宣告實行戒嚴令,軍隊入城
(3) 一九八九年四二十二日,學生前往北京新華門下跪遞請願書
(4) 一九七八年西單體育場的一堵一百米的圍牆,貼滿要求民主改革的大字報。被視為中國民主運動的開端。後稱「北京之春」。
(5) 一九八九年五月三十日,天安門廣場學生豎立一個十米高的民主女神像
(6) 見鍾玲玲《愛蓮說》
(7) 見魯迅《墓碣文》及《紀念劉和珍君》
(8) 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群眾前往天安門廣場張貼詩抄,紀念周恩來總理的逝世。其後政府大舉拘捕前往天安門廣場表達意願的人士。後稱「四五運動」「天安門事件」。
慟哭之星結局 在 SJKen的浮光掠影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策展人的話】 「脆弱男孩心事」 篇
今天繼續談男孩,脆弱的男孩。雖然我之前在新聞稿或是宣傳時,常會提到女導演的比例頗多(有一次訪問被問到:為什麼要特別強調女導演的數量多?我愣了一下:女導演多一點好事啊,在少年思春、打手槍、女神崇拜外,還有很多的記憶和角度可以說故事啊),但今年電影節的片單其實男孩們的煩惱還不少。
當然屬於始祖型的《四百擊:數位修復版》就不多提了,《寂寞男孩在唱歌》、《羊男鬥獸場》、《推銷員之戀》都是內心很有事的影片代表。(想要親炙尚皮耶的觀眾,在「安端達諾之外的尚皮耶李奧」單元打星號的場次他都會出席,不只《四百擊:數位修復版》)
《推銷員之戀》是今年柏林影展媒體場放映的第一部主競賽片,當時我看完對今年柏林影展充滿期待,還在臉書上打卡「男主角讓人有戀愛感」,回頭看真是無比丟臉,還好這部影片很爭氣的得到最佳男主角和最佳首部片,讓我看起來不至於太不專業。最後不僅邀到影片,還在各種推波助瀾下邀請到銀熊獎最佳男主角來台北電影節,原來還是很不專業。
但別開玩笑了,《推銷員之戀》很好看啊,故事是結婚前夕新郎開始對母親安排的婚姻有了遲疑,在沿著市鎮推銷的路上遇到充滿活力的姐姐,讓他發現人生新可能。老梗嗎?所有的故事都可以回到七種情節,重要的是能否講得好,《推銷員之戀》就是一部不走偏鋒但引人入勝、值得這兩個獎項的作品。男主角的背影、站的姿勢,就清楚的定義了他的性格,而影片中男女主角互動的小動作和即興般的對話,也寫實的充滿感染力,總之,別錯過。
《寂寞男孩在唱歌》是來自冰島導演的第二部作品,導演的前作《Volcano》當年我很喜歡,可惜沒機會放映,《Volcano》是一對深愛彼此的老夫妻在老奶奶先行離開後,老爺爺獨自一人悲慟和的故事,影片前頭為了建立這對老夫妻的情感,有一場做愛的戲,拍老人家的性雖然不是頭一遭,但看著行動不便且龐大的身軀,依舊展現對彼此的迫切和真實的欲望,不只動人,還讓人臉紅心跳。這次《寂寞男孩在唱歌》跟著被迫回鄉與父親、祖母同住的少年,突如其來的遷移變動和醉鬼父親讓他無所適從,面對同儕團體得維持適當距離,16歲男孩的逞強和寂寞在面對鄉間生活的黑暗面及暴力時,得對他所愛,所想保護的對象做出選擇。結局在你胸口打一記大悶拳,久久說不出話來。(我想像我應該會有同事對這結局氣哭)
不過,整個片單翻開來,最讓人難受的應該還是哈薩克的《折翼少年殘酷記事》,他們不容許脆弱爬上身,相反的,他們安靜倔強、試圖以身體和個人之力反轉命運,但這部設在90年代正值經濟蕭條的哈薩克影片以四個男孩的悲劇性發展,凸顯整個國家的失敗。分別代表命運、墜落、貪婪、罪愆的四個男孩,都在某個望向自己的時間點,倏然的面對燈暗的那一刻。在無任何多餘裝飾的極簡陳設裡,讓札拉斯、雞仔、蟾蜍、阿斯蘭成為象徵般的存在。
在父親入獄的期間輟學維持生計的札拉斯,在父親突然返家後與母親抱怨:「鄰人好不容易才願意跟我們講話,他卻要現在回來」,父子逐漸熟悉後,父親透露因為他的犯行,沒有人願意給他工作機會,要不就是公然索賄。父親教導札拉斯如何成為男人,當生命出現一道曙光,命運終將成為否定世代翻轉的可能。
有唱歌天賦的雞仔不願加入同伴霸凌的行列,他每天吞一顆生雞蛋,訓練自己的歌喉體態,然而未能控制的失誤及無法翻轉的生物法則,讓他墮落,以暴力來呈現掉入深淵的絕望。
蟾蜍的段落最讓人驚豔,也予人最難以吞嚥的傷痛——貪婪的國度,會將殘疾、無人所愛的弱者,關在最底層的洞穴裡,永不見天日,讓他們等待死亡。在影片其他段落空檔的草原或是簡陋的建築,在此段落裡,以廢棄工廠塑成的天際為背景,開場時的廢鐵,如雕塑般裝飾著地貌,定義著這個不被祝福的國度。
一心想考上醫學院進城的阿斯蘭無法接受女友懷孕的消息,在他做出決定後,一顆樹開始在他體內生長,掌控他的起居飲食與思緒,一切都不再重要,只要能維持這棵樹的生存。
《折翼少年殘酷記事》有著無所不在的框:鏡框、窗框、甚至是拳擊練習場裡的兩條繩索也自成一框,框內外有時在對話,但透過框,卻是背對著彼此。或是,框的內外就是兩個世界,這些少年的心事與苦痛,即使在盡可能抽離情緒渲染的台詞演出下,仍然強烈且鮮明。
那些發狂的、失落的、被遺棄的少年,用他們充滿力道的沈痛,在觀者心理掘洞。這是設在90年代的故事,但很可能有些沒人愛的孩子,仍然被關在無人知曉的地底,那是你我心中無法填補的洞。
#少年心事誰人知
#少年維持著煩惱
#台北電影節策展人的話
#竟然連續兩天有話要說
#夏天一起來台北電影節作夢吧